吴栖舟还记得去年初见苏喆后,他借着帮前辈整理资料的机会看过苏喆的入社申请表。除了学院专业、出生年月这些常规信息之外,他还留意到特长那一栏里写着:钢琴。嚯,有两下子嘛,还会弹钢琴。吴栖舟看到这里,对苏喆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层。后来在动漫社全体新社员的第一次聚会上,破冰游戏玩的是很老土的真心话大冒险。轮到苏喆抽中鬼牌时,他犹豫了一下,选择了真心话。于是吴栖舟迫不及待地问出那个早就准备好的问题:“你的初恋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当然是暗藏玄机,既能打探到苏喆的情史,又能通过他的描述窥探他的性向。当时苏喆答道:“他特别厉害,是个弹钢琴的高手。”“外表呢?”苏喆想了想:“他手腕上有一个X的纹身。”“纹身是她他的名字吗?”“可能是吧。”可能?这个答案真是奇怪。也不知道苏喆是太有心机还是太愣——混熟之后确定了是后者。总之那回吴栖舟没能从他的回答里抓到什么太有用的信息,连他的初恋从何时开始,持续了多久,单恋还是相恋,对方是女是男都没摸清楚。但这些其实也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单身吗?在后来的游戏和攀谈里,吴栖舟确定了苏喆正是光棍一条,于是他就开始行动了——学校好大啊,好多地方都还没去过,要不要一起逛逛?原来你是本地人,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推荐一下吗?你眼睛进沙子了?我帮你吹吹吧。社长确实长得很漂亮,不过我不喜欢女生哦。一段时间下来,就算苏喆再迟钝,也能明白吴栖舟的心意了。苏喆接受了他的礼物,并送出了回礼,答应了他的邀约,又主动约他去玩。两个人一起参加社团活动,一起在夜晚的校道上散步,每天要抱着手机聊上很久。吴栖舟窃喜地想,苏喆应该也对自己动心了吧。就在他谋划着要怎么把关系正式挑明时,苏喆先向他表白了。其实后来回想起来,苏喆也许只是因为身边刚好出现了一个不错的对象,又足够主动,于是就顺势发展成了恋人。心里真有多喜欢吗?也未必。不过不管怎样,刚在一起的日子确实非常开心。两个年轻人初坠爱河,荷尔蒙爆炸式地分泌,每天你侬我侬、如胶似漆,吴栖舟幸福得都有点晕头转向了。他知道苏喆很好,但没想到这么好,总把他捧在手心里疼爱,还拥有这个年纪的男生很罕见的体贴与包容。他脾气不算好,也有点任性,苏喆就总会耐心地给他顺毛,逗他高兴,直到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摆脸了。吴栖舟开玩笑地问过苏喆:“你真是第一次谈恋爱吗?我怎么感觉你经验那么丰富啊。”苏喆认真地说:“真是第一次,对人好也不需要什么经验吧。”吴栖舟笑问:“那你以前暗恋的那个人呢,没在一起吗?”“没有啊,那时候他已经有对象了,而且他比我大很多呢。”苏喆说道,“我们早都没有联系了。”吴栖舟听完也并不在意,毕竟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苏喆满心满眼都是他。但是后来他发现,不是这样的。他们之间有另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即使他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去做一些没有证据的假设,但那些可疑的痕迹总在某个甜蜜的时刻忽然降临,给他的满腔爱恋泼上一盆冷水。有一次两个人出去玩,逛到的商场中庭正好有一台公共钢琴。吴栖舟便想起了苏喆在入社申请表上写的那个特长,对他说:“你不是会弹钢琴吗,要不要去露一手?”苏喆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我会这个?”吴栖舟笑道:“你别管,反正我就是知道。你快去嘛,我还没见过你弹琴呢。”苏喆说:“我就是以前学过一点皮毛,弹得不好,而且也好久没碰了,都忘得差不多了。”“那我想看你弹琴啊,就弹个小星星也好。”吴栖舟非要闹他,“去嘛去嘛。”但苏喆就是不肯:“这儿那么多人呢,我就不去丢人现眼了。而且那琴看着挺老了,说不定好些琴键都不响了,换个高手去弹都未必能弹得好。”吴栖舟不开心道:“不去就不去,算了。”刚好前面就有冰淇淋店,苏喆问他:“想吃冰淇淋吗?我去给你买一个吧,还是要双头华夫脆?”吴栖舟便不计较了,点点头:“嗯。”就在他美滋滋地舔着冰淇淋时,却见苏喆正望着中庭的那台钢琴出神。他明明不愿去弹,这时又在对着钢琴思考什么、怀念什么呢?哦,他的初恋对象是个钢琴高手,手腕上还有一个X的纹身。苏喆也许早就忘记自己曾在初见时说过这些,但吴栖舟记得。社团聚餐时总爱玩点小游戏,有一回玩的是猜词,每个人都要在纸条上随便写点什么,然后由两人一组来比划猜。有人写了成语,有人写了人名,有人写了英文单词,而苏喆写的是单个字母X。吴栖舟坐在他旁边,一斜眼就看到了,顿时心里一堵,问他:“为什么写了X?”苏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你这么大声说出来,别人都知道了。”吴栖舟恼火地追问:“为什么写X?”苏喆仿佛不能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生气:“就是随便一写的啊,那要不我另写一张吧。”苏喆的无辜倒显得吴栖舟是在无理取闹了,他也不能确定这究竟是合理吃醋还是自己在捕风捉影。为了一个随手写下的字母而发火,是不是有点小气了?然而类似的细节越来越多,心中的不满和猜疑也越来越难以忽略。苏喆为什么在看到别人弹钢琴时就会意识游离呢?为什么自己总是不肯弹一次?为什么喜欢用XD这么古早的颜文字?每当苏喆牵起他的手,每当在他们在温情拥抱或热烈亲吻时,他心里想着的究竟是谁?他甚至开始怀疑,苏喆之所以无微不至地对他好,是不是出于一种心虚和愧疚。这么想或许有点不知好歹了。在外人看来,苏喆已经算是个满分男友,反而是他不够体贴,经常耍小性,要是还因为那些似是而非的小事反复闹情绪,就实在太不讲理了。可是他真的很介意,又因为介意而变得更加疑神疑鬼。这段恋爱看起来甜蜜美满,实则带有细密的刺,扎在身上不算太疼,却是一种绵延的痛感。这种痛感在今晚到达了极致,苏喆在玩单词接龙时说了个X,那么的自然,又那么的必然。他也许只是想要给游戏增加点难度,也许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因为这个字母在他心里留下了太深的烙印,当时不经任何思考就脱口而出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不重要了,吴栖舟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忍耐这些不间断的刺痛。就让这一切都结束吧,他要拔掉所有的刺,也告别所有的甜蜜温柔。“为什么?”苏喆听到他的分手通知时完全不可置信,“栖舟,今晚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别装了。”吴栖舟忍无可忍道,“苏喆,你真的喜欢我吗?你跟我在一起时心里想的到底是谁,是不是那个弹钢琴的X?”在说出这些话时,吴栖舟甚至还期待着能听到几句否认和反驳,然而苏喆在那一瞬间展露出了慌乱的神色,正是一副被戳中心事的模样。他语无伦次地解释:“栖舟,你怎么会这样想,那个人,他,他……我早就……”吴栖舟的最后一丝期待也破灭了,他感到无比疲倦,却也有一种解脱的轻松,道:“你不用说了,就这样吧,以后也别再找我了。”他改签了车票,第二天就回家了,当初跟苏喆计划好的暑假旅行自然也取消了。回到家后,他成天约以前的同学朋友们疯玩,今天唱歌,明天剧本杀,后天去游泳,就怕一个人静下来,脑子里又再想起苏喆,想起这大半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但欢闹结束了,总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辗转反侧,沮丧地度过了许多个难眠的夜晚。失恋真难熬啊。有一天深夜,吴栖舟鬼使神差地打开音乐软件,在搜索栏输入了明日回信四个字。这是苏喆很喜欢的一支摇滚乐队,以前经常听他提起。但因为对摇滚乐不太感冒,他一直也没找过他们的歌来听。其实这支乐队吴栖舟也听别的同学说起过,他们是从本校出去的,参加一个什么选秀获得了不错的名次,据说以前还回来演出过。虽然也没混出什么大名堂,但勉强也能算是明星校友吧。找到乐队的专辑目录,他随便点了开一张《折帆》,第一首就是专辑的同名歌曲。这是一首抒情摇滚,他一边听着歌,一边浏览着歌词。钟声响起,却无人告知我死亡的来意下沉的船,不见来时飞扬的风帆我愿停止呼救因这巨浪温柔你远在深海或是彼岸而我在挨近你的地方最接近天堂很直观的感受,他觉得这首歌关于生离死别,带着浓烈的悲伤和爱意。钢琴与电吉他交织成一片沉郁的海浪,让听者也仿佛在其中缓缓沉没,放弃挣扎。到高潮处,圣洁庄严的管风琴随主唱的歌声一同响起,一瞬间眼前如有白鸽飞过,闭上双眼,仿若身临天堂。或许正好贴合了此时伤感的心境,吴栖舟听得眼泪涌起。他专门拉到前面看了一下歌曲信息,看到作曲人叫姜珏,作词人叫谢焰。这天晚上他一夜没睡,把明日回信的每首歌都听完了,心想苏喆那家伙还挺有品位的。可惜自己直到现在才愿意去了解一下他喜欢的东西。其实回想起来,自己跟苏喆也是半斤八两。他自认为对苏喆一心一意,用情至深,但在相处中骄横任性,自我中心,并不是什么好情人。而苏喆在行动上无可挑剔,人见人夸,心里却在惦记别人。可能第一次恋爱就是这样吧,不成熟的两个人凑到一起,各有各的毛病,总是不会得到完满的结局。两个月暑假过去,吴栖舟终于熬过了最痛苦的失恋期,可当他重新回到学校,偌大校园里处处都有他和苏喆的快乐回忆,他一时触景伤情,心情又再变得低落。分开的这段日子,他都是听着明日回信的歌度过的。与此同时,苏喆是不是也在听他们的歌?虽然这已经没有意义,但他还是想要与苏喆保持某种联结。新学期伊始,夏天已经步入尾声。有一天吴栖舟跑到校外闲晃,在路上不巧遇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然而很令人惊喜的是,雨后的天空中出现了异常美丽的彩虹。路上的行人都在赞叹,不少人还特意驻足拍照,也有的人反应奇怪,比如那个对着彩虹失声痛哭的中年女人。吴栖舟想,那也是一个触景伤情的人吗?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又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悲伤呢?他走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怎么了,还好吧?”对方缓了口气,道:“我没事。”于是他把身上还剩的半包纸巾递给了她,得到了对方的感激:“谢谢了。”在夏天结束的时候,吴栖舟偶然得知了明日回信的巡演信息,本市的演出定在十二月初,他没有多想就买了票。那天苏喆不会也去吧?可能性不大,按照吴栖舟以前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是个热衷观赏现场演出的人。到了演出那天,吴栖舟早早就来到了,为了能占到个好位置。他站在第三排,距离舞台不到两米。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赏一场表演,演出还未开始便感到兴奋了。明日回信的现场比想象的还要精彩热烈。主唱极有诚意,在台上一句废话也不多说,埋头就是唱,到半场时去旁边喝了几口水,回来又弹起了下一首歌的前奏。有人在台下喊道:“姐,不休息会儿吗?”主唱反问道:“你们一个个都是花了钱来的,怎么还让人休息呢?”台下大笑。主唱的歌声极富感染力,带动所有人一起尖叫摇摆。虽然场子不大,但她是天生的巨星。在唱到《折帆》时,吴栖舟又往前挤了挤,距离舞台只有一步之遥。这时键盘调成了钢琴的音色,弹起哀伤优美的伴奏。吴栖舟不由把目光转向了那位站在主唱左边的键盘手。他头上戴一顶米色的帽子,是个英俊男人。室内暖气开得足,他只穿一件单衣,挽起了袖子。吴栖舟发现他手腕处似乎有什么印记,待看清楚了,当即瞳孔一缩,惊讶得险些叫出声音。那位键盘手的手腕上有一个花体的X字母纹身。这时有人在努力地挤到前排,遭到了周围的一些白眼。吴栖舟看到了那个讨嫌的人,那个人本来一直望向舞台,这时也看到了他。是苏喆,他竟然真的来了。一切都在此刻有了答案。他们在拥挤的人群中望着彼此,眼中都带着惊讶、一点怀疑和瞬间的恍悟。一首歌正唱到了这里:而我在挨近你的地方,最靠近天堂。